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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琰:瑜伽(小说)

    时间:2014-07-15
1
  湿婆是印度传说中“伟大的瑜珈行者”,相传他毁天灭地的伟大力量是刻苦修炼瑜珈的结果。湿婆全身涂满灰烬,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开拉喜峰上进行苦修,创造了所有的瑜珈体式……这些姿势代表一个人从最基础的生活方式到完全超然的人所经过的逐步演变。
  米非去练瑜伽只是因为薛兆丰一句话。
  那时他们才刚刚认识。有多久了,米非都是懒懒散散的。上一本书稿才赶完,米非用不着一天数个小时在电脑上。可是她依旧坐在电脑旁,用不着打字了,她就用鼠标东点点西点点,一个又一个页面就五花八门的呈现在她的眼前,足够她消磨一整天的时光了。化妆品、韩剧,层出不穷的花边新闻,网络就是个无底洞,最擅长谋杀时间。
  在下一个开始来临之前,米非会一直这样,沉浸在懒散里。这也是一种幸福呢。
  薛兆丰是被肖雨带到米非面前的。肖雨用一根莲花指,点着米非的头,不止一次地说,你这样生活可不成,会枯萎的!语重心长而又耸人听闻。
  每当这个时候米非就只好频频点头,有什么办法呢,肖雨是为自己好。枯萎?米非想起舅妈家的昙花,总是夏天最热的时候盛开。开花的时候,舅妈会打来电话,米非,我的花要开了,你来看吧。于是,米非提上给舅妈买的东西,给舅妈的孙子米非的侄子买的东西,大大小小,零零碎碎,可用可不用的,在傍晚来到舅妈家。舅妈炝的浆水面炸的虎皮辣椒。又切了大块的西瓜。
  舅妈知道米非很忙,舅妈之所以还给米非打电话,是因为隆重,盛开,是件多么隆重的事情啊。
  吃完晚饭,早早把花从阳台搬进屋里,屋正中间支张凳子,花就搁在凳子上。暴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中。众目睽睽之下,昙花马马虎虎长着一簇簇小刺的叶片,东倒西歪,一点也经不起推敲。米非不由得有种莫名的担心,如果自己这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定会手足无措,胸前揣只鸟一样起伏不定。
  昙花却无所畏惧。等天终于黑透了,硕大的花苞开始一点点鼓涨起来,花苞上丝丝缕缕的茸毛立了起来,生机昂然。然后,忽然绽放,越开越大。这花越大色泽越淡,洁白而香气四溢。这是第一朵,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昙花会一朵接一朵地绽放。每当这个时候,米非就觉得舅妈的隆重一点也不过分。
  这是一种盛大的美,只一夜,就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枯萎?只有昙花那样的美才可以称得上枯萎吧。这座城市被一条混浊的河流穿城而过,同时也洞穿了米非,米非并非特立独行,她身陷其中,只能够随波逐流。
  可是,当米非发现眼周生出第一道皱纹,还是不可抑制地惶恐不安起来。这一大把的青春,就这样跟河水一起哗啦啦地流走了。怎么办?——米非怕孤单。
  薛兆丰就是在这时被肖雨领到了米非的面前。薛兆丰的出现真是恰到好处。尽管他长得很普通,甚至因为瘦削和过高的身长,看起来有一些怪异。米非还是决定,要郑重地、不遗余力地对他好。
  米非下了决心,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见过面的第二天,两个人都对介绍人肖雨表示,彼此有好感。
  于是,薛兆丰一天三个电话,米非则充分发挥女性的专长,用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关怀着薛兆丰的起居。
  时间向前流转,虽然米非有时候觉得简单了些,平淡了些。
  当他们的话题一点点从开始的风花雪月,转向具体的生活层面时,薛兆丰望着米非有一些松弛的腰部说,米非,你可以去练练瑜伽的。这让米非有些差愧。“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白居易的诗米非老早就读过的。岁月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它在你的眼周画上一根根细纹,又在你的颈部画上一环又一环细细的弧线。好在美女杨玉环还没有等到长出这些个纹路,就及时的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休矣,否则,难免有一天落得个因为更年期的歇斯底里而失庞的结局。
  米非是个作家,写些无关或有关风月的文字,孤独的岁月,总得有些事情干吧。每天不是坐在书桌前就是坐在电脑前的米非,腰身慢慢地暴露出米非的年龄。现在,薛兆丰明确指出了这一点,说明,他是在乎米非的身体的。
  米非当天上网查了周围的健身中心,第二天就去办了卡,一周,去练两次瑜伽。
 
  2
  传说湿婆将瑜珈的秘诀教给妻子帕瓦蒂时,帕瓦蒂发困睡着了,于是秘诀被潜在海里的鱼王偷听去了。帕瓦蒂醒来后勃然大怒,随即诅咒鱼王忘记一切有关瑜珈的事。但幸运的是,鱼王得到了行者戈拉克纳特暗中相助。戈拉克纳特化成一位跳舞的女人,载歌载舞,用她的歌声帮鱼王解除了身上的魔咒……鱼王心怀感激,深深鞠躬。“鱼王式”因此产生。
  教练说“鱼王式”是瑜珈里很重要的动作,一定要通过各种方式,做到这一点。米非把腰扭了再扭,快扭成半只麻花。教练是位三十多岁风姿绰约的女人,就算她犯有罪行,每当她做鱼王式,深深地躬下腰时,米非想,任何人也会原谅她的。
  优雅的鱼王,这么艰难的姿势也可以做得这样优雅。这样扭过腰后的第二天,米非觉得走路时,自己也变得摇曳生姿起来。满街的风尘,换种眼光再看,就变成了满街的风情。体重并没有轻,可是腰部的曲线收拢了一些,这让米非高跟鞋敲击人行道方砖的声音变得轻快异常。
  头一天的天气预报就说有雨,可是,到中午了,还没有丝毫下的迹象,天很晴,太阳很热。一上午,米非接了若干电话,与熟的或是半生不熟的朋友不远不近地兜圈子,尽力让每个与她通过电话的人对她心存好感。谁说作家都不谙世事,米非不仅谙,而且非常谙。写作教给米非非比寻常的洞察力,米非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跟她说话的人,就算只是从电话里,米非也可以听出对方用话语想要掩饰的东西。接电话,对米非来说,是在做一个又一个找谜底的游戏,找出对方这么说的原因,找出对方不那么说的原因。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而米非,是这复杂的结构者,深入内心,看出端倪而又不动声色。
  雨是快下班的时候开始下的。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雷滚滚而来,携着豆大的雨点,凶猛地砸在这一团热浪里。米非觉得那雨点像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溅起一圈圈波纹。应该做些什么,米非想。整个夏天累积的躁热忽然降了下来,变得舒服。
  雨接着下。薛兆丰中午在电话里说他牙痛,下午要去看牙。这会儿,他应该是在单位的班车上,热热闹闹的寒暄。再过几分钟,他就应该独自在雨里,牙科诊所离他们单位班车经过的地方,还有半站路呢。而他,绝对不会带伞。
  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每个人都像勤劳的蚕那样,呕心沥血地给自己包上硬硬的一层茧,怕受伤害,但也越来越不容易感动。米非爱看韩剧,她把这当成是写作之余的消遣。总有长篇累牍的电视剧情,从这一集就可以看到后来,让米非边看边充满鄙夷的。偶尔看到让人落泪的,米非总是满怀感激,它让自己知道,还有落泪的能力,真好。
  米非起身取出办公桌里的一把备用伞,飞快地下楼,很顺利地打到车。薛兆丰下了车,头上顶着包,狼狈地没跑几步,就看到了米非。穿着长裙的米非,举着一把藕荷色的伞,像是从阴沉的背景里浮出的天使,无比温暖。米非看到薛兆丰在雨里突然看到自己时,眼睛里亮闪闪的那份惊喜。
  停了一天电,电刚刚跟雷雨结伴而来。所以就算下雨,牙科诊所里还是挤了不少人。一张张被痛苦扭曲的脸。米非看看薛兆丰,薛兆丰右面一颗牙少了牙冠,只留个残根,可是,就是这个残根,让薛兆丰少了牙的地方脸颊反而鼓涨出一块,薛兆丰瘦削的脸一面因此变得饱满,单从这一面看,米非想说,牙痛让你变得漂亮了呢。
米非想起有次闲聊,薛兆丰说他是随母亲姓,而他的父亲,姓侯。米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侯兆丰,听起来像猴爪疯。薛兆丰诧异地望着米非,不明白她笑什么。米非赶紧收拢笑容说,幸亏你没有姓你父亲的姓。想到这儿,笑容又隐约浮现在米非的唇角。
终于轮到薛兆丰半躺上那台靠背高高的牙椅。等得太久了,薛兆丰原本是害怕看牙的,而此刻坐上椅子的时候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一位穿着月白色带掐腰工作服的女医生接的诊,同样月白色的帽子和大口罩将她那张小小的脸隐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没有表情,有的只是职业化的例行公事。当薛兆丰张大嘴,任那女医生在嘴前忙碌,把探针、钳子、钻头轮换着放进他嘴里时,米非忽然怜惜起这个男人,此时他高大的身躯看起来那么无助,柔弱如婴孩。
很多东西在这个夏天一点点膨胀,落了花的子房,飞奔的车胎里憋屈的空气,柏油的路面,甚至还有潜藏在身体里的疼痛和伤口。如果可以,米非想像戈拉克纳那样变成一位跳舞的女人,载歌载舞,帮助薛兆丰解除身上那鼓涨的魔咒。
  女医生切开了薛兆丰牙龈鼓涨的地方,放了根引流条。女医生说,要输液,等炎症彻底消除了才可以做根管治疗。根管治疗结束后,要在牙根上打桩,在桩上做冠。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你要配合治疗。
米非仿佛看到老树根上,新长出的嫩芽顶着阳光日复一日欣欣向荣。
 
  3
  在原始海洋中毗湿奴睡在他的坐骑千头毒蛇上。睡梦中,一朵莲花从他肚脐处生出,在那朵莲花里诞生了梵天,他创造了整个世界。梵天创世后,毗湿奴醒来并且统治了天堂。
  毗湿奴式偏卧着,一手撑头,一手握住绷直的脚尖。
  这是个奇异的姿态。米非在练这个动作时,觉得身体里有东西在蓬勃生长。是什么东西呢?
  还得从那个中午说起。薛兆丰在下班的路上给米非打电话,问米非吃什么?中午时间短,他们一般都是各自简单吃些东西,还能稍稍小睡一会儿。
  米非说浆水面。窗外太阳火辣辣的。这个夏天,像是把所有的热全集中在了这座城市。天是热的,地是热的,风也是热的。这热,让两个心驰神往的人也小心地互相避开,所以,有人统计说冬季恋爱成功率要远高于夏天。
  浆水面,又是浆水面。薛兆丰说,我也去吃浆水面,就当是跟你一起去吃的好了。米非笑了,薛兆丰就是这么一个会用说话讨女人欢心的人。
  点了麻油拌笋丝,再要了两个炸得斑斓的虎皮辣椒,就着一碗清淡的浆水面,很解暑,很好吃。像是好兆头。米非睡得迷迷糊糊时收了条短信,“宝贝,我爱你”, 薛兆丰发的。米非看了接着睡,就那么一会儿功夫,米非再次睡着了,很香甜。直到表铃响起。米非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时,第一个想起薛兆丰的短信。她翻翻手机确认了一下,是薛兆丰发来的吗?薛兆丰是第一次发这样的短信过来。
  米非回了条短信,“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是策兰的诗。诗人早就写好了动人的句子等着米非。米非在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字输这个句子时,感到了温暖。而写这首诗的策兰,却怀揣他那颗诗人的敏感的心,有一天深夜,跳进了塞纳河。米非想,对诗人来说,自由地选择死亡,也是他的权利。
  薛兆丰没有再回信。下午下班后,薛兆丰打来电话:“我下午有个应酬,你来吗?”米非说:“不来”。 薛兆丰说:“好,那完了联系你。”
  放下电话,米非给薛兆丰发了条短信,“喝个酸奶,少喝些酒。”薛兆丰回了条短信:“遵命!”洋溢着明亮的快乐。
  吃过饭收拾完,又细细打扫了卫生,没什么事,米非铺上瑜珈垫,开始练瑜珈。看着碟听着音乐,做一遍得两个小时。一个个动作很顺利地做下去,做不到位的,今天做不到,明天还是做不到,米非并不强求自己。完了米非还要冥想,给思虑做减法,想象自己用心聆听,远处有瀑布泻下的声音,手中有玫瑰散发的幽香,自己忽而飘浮在安静的湖面上,忽而又深入到葱郁的山谷中。身体变的很轻很轻,轻的几乎能在空中漂浮着,身体又变的很重很重,重的就要陷入地下。如果说瑜珈是生活在尘世里的米非伸出的触角,那么冥想时的米非已经是在神界游荡,舒缓着脚步。可是今天,米非却有些定不下神来。果然,冥想的时间还没有到,薛兆丰的电话就
来了。
  “我要见你。”
  米非去冲澡。然后,收拾出门。关门时,瑜珈垫还躺在地板中央,被冷落着。
  薛兆丰在家里等米非,带着微醺的气息。他喝酒了,却跟没喝一样清醒。酒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你说出平时羞于出口的话。薛兆丰一见米非就迫不及待地说:“我爱你。”像是怀揣很久没有给米非的礼物,终于拿了出来。
  这是一栋临街的路,暄闹声很重,门在米非的身后关闭,把他们与嘈杂隔开一小段距离。可是,依旧听得见车水马龙。米非觉得自己像是在马路边听到这句话,他说得未免太快了些,尖锐的刹车声,都还没有停止,他就在更多车疾驰的声音里迫不及待地说了。
  他们与这城市,只隔了薄薄的一扇门,这座城市发出的各种声响,毫无顾及地冲入他们中间,他们像一对被约束很久的孩子,太需要随心所欲了。
  “我爱你,”多么动听的一句话。米非听到这句话,也就变得微醺了。
  一对微醺的男女,做什么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薛兆丰家卧室里那张大床跟薛兆丰一样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天太热了,汗一层接着一层的冒了出来。太湿了,米非闭上眼睛。一波高过又一波的浪涛,米非觉得自己是条随波逐流的鱼,起起伏伏的,不知道要游去哪里,哪里才是尽头。米非放任自己,就这样游吧,也许,可以游回家。
  波涛汹涌处,有什么东西从米非肚脐处生长出来,是一朵莲花吗?闪着奇异的光芒。这一切发生得如同隐喻,接着渐渐风平浪静。只是,还是湿热。
  米非想起自已刚刚在家还练过的毗湿奴式。偏卧着,一手撑头,一手握住绷直的脚尖。米非觉得这是个无比伟大的姿式。那条莲花,是神毗湿奴让米非看到的吗?
 
  4
  毗湿奴是宇宙和所有事物的维护者。为了拯救世界、人类与诸神,毗湿奴屡次化身下凡,主要有10次化身:灵鱼、神龟、野猪、人狮、侏儒、持斧罗摩、罗摩、克里希纳、佛陀和白马。
  这个电话接得毫无征兆。米非收到一个杂志社寄来的用稿通知,手头的一个中篇顺利开了头。跟肖雨去逛街时淘回一条豹纹的裙子,高腰,带弧度的裙摆收敛了豹纹的野性。穿上这条裙子,米非觉得自己是个成熟女人了,浑身散发果子的甜香。
  一个人的晚饭总是潦草的,米非吃了半块桃酥和小半只西瓜。没有吃完的瓜,打了汁,加了半袋珍珠面膜粉。粉很细,浮在粉红色的西瓜汁上面,米非很有耐心的一点点搅动,想要和匀它们。西瓜汁有清凉镇定的作用,今天和肖雨在太阳底下逛得时间有一点点长了。
  米非用刷子把面膜涂上脸,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米非不太情愿地接通电话,小心冀冀地将话筒提起移开一点距离问,“喂?”
  “是米非吗?我是薛兆丰的朋友。”
  米非以为是找薛兆丰的电话,说:“薛兆丰不在,你打他手机吧。”
  电话里的女声不急不缓地说:“我不找薛兆丰,我找你。”
  接下来的事更像场噩梦。“你知道薛兆丰昨天是去哪应酬了吗?他跟我在一起。”那微醺的气息忽然一圈又一圈的飘荡过来,把米非笼罩起来。
  “你是谁?你说哪天?”
  “你不知道吗?”电话里的声音冷笑起来。“他给你打电话说有应酬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当时,我们正在满店里找座位,因为,我突然想吃最正宗的重庆麻辣火锅,店里人多。他还问你来不来?你说不来。”
  “你怎么知道?”
  “你觉得我怎么会知道?我们俩就像一个人。他做什么我能不知道呢?”说着她叹了口气。“我的秘密太多了,多得有些装不下,所以,我想讲给你听,因为除了我之外,这一切也与你有关。”
  米非很想立刻把电话挂了。可是,这个细细柔柔的声音有种魔力,让米非吸毒一般,沉溺于她的述说之中。
  你知道他有多爱我吗?你一定知道他牙痛,吃不成火锅。昨天他是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我吃呢。他说我高兴了,就像他的牙一样,他才不会痛。他每天都会发给我“宝贝我爱你”之类的话。米非忽然想薛兆丰昨天也发给自己的短信,该不会是发错了吧?
  自己回短信时,竟然有种慌乱的感动,此时,想起来米非都觉得耻辱。
  电话里继续说,他的手机上,永远存着我们在一起的照片,他总会一次又一次爱我,他说怎么爱我也爱不够。他喜欢带我旅游,我们还一起去了上海的世博会。那么多的人,而我们,四处游荡,眼睛里只看到彼此。嘈杂、混乱只是加深了我们对彼此的需要。我们太需要独处了。
  “那你们就呆在一起好了。”米非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一些嘶哑。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给不了他婚姻,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啊。他告诉我他认识了你。他一开始是不想给我讲你的。你也知道女人有多么敏感,我感觉到了你。于是我就逗引他说话,慢慢他才讲的。他说他也不想这样,他说他只能离开我了。可我告诉他,不能爱了我们也是贴心贴肺的朋友啊。他相信了我的话。
  就算他有了你,他依旧还是爱我的,你别怪他。已经奔跑在轨道上的列车,就算让它停下来,也需要时间,巨大的惯性带起尘土,携裹着我们继续向前,向前。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你的影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问米非。现在该怎么办?她固执地问米非,好像米非是出题者,每一份密密麻麻的试题背后,总有一个小角落里附着答案,而米非仿佛是答案的执有者。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重合起来,不分彼此。她说。
  米非放下电话,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走进卫生间,米非需要一个窄仄的空间,脸上的面膜早已变得干硬,镜子里一张苍白而夹带淡红色血丝的脸,没有表情,一动就扬起粉尘。
  米非想起那天薛兆丰边说我爱你边拥她入怀时,浑身隐隐约约有牛板油气息,米非现在知道了它的来历。他的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和隐隐的药味。
  我们重合了吗?米非想。夜深了,米非睡不踏实,索性起来,一遍遍地练习瑜珈,鱼式、狮式、白马式、灵龟式,直到汗流浃背。还有什么是毗湿奴曾经化身变化过的?神赐于我的生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混乱而肮脏?
 
  5
  湿婆的妻子萨蒂是梵天之子达刹的女儿。因为一次聚会,湿婆与达刹产生了矛盾。萨蒂为了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而自焚,湿婆获知后彻底被激怒了。他拔下一根头发,变成强壮的武士维拉巴德纳,命他报复,砍下达刹的头。据说,瑜珈体式战士第一式,就是为了纪念由湿婆的头发生成的武士维拉巴德纳。
  这是个残忍的故事。瑜珈教练是在教战士式时讲这个故事的。她很少说话,却是个擅长说话的人,故事娓娓道来带着股激情的鼓舞。这样的人不多。大多数擅长说话的人都有着强烈的述说欲望,压抑不住地想要说话,仿佛自己是乌鸡群里的一只孔雀,时不时就想抖擞一下绚丽的尾巴。这个故事让学员们学做动作的时候斗志昂扬,仿佛自己是武士维拉巴德纳,即将出征砍下达刹的头呢。
  米非喜欢看教练穿便装的样子。眼前豁然一亮,总是最怪异的颜色,要么是最重的绿,要么是加了紫和金粉的蓝,总之,街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穿这样的颜色。因为,压不住。她肤色并不是白晰那种,穿了这样的衣服,却正好衬出那张健康的小麦色的脸。那似乎可以向任何角度弯曲的胳膊和腿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瘦削,它们圆润而饱满,让人有想要抚摸的渴望。
  这几天,米非每天中午都来练习瑜珈。教练注意到米非,结束的时候,她们一起去冲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个个的小隔间,米非冲完用大毛巾裹着身体,快快出去换衣服。米非不习惯赤裸着身体跟人谈话,就算是再怎么无关紧要的话。
  教练并不在意,依旧追着米非说话。她是个很有自信的女人。她的身体,同样是健康的小麦色,曲线美好,无懈可击。
  练瑜珈太狠了会伤了自己,分手的时候,教练轻轻说,我可以陪你去喝酒。米非笑了,说,没事。教练是个骄傲的女人,米非很少看到她跟别人说话。而米非,除了冷眼旁观,主观上常常是愿意跟人交流的。然后,不知道哪天想起这些家长里短,将它们扭在一起,通通写进自己的小说里。
  这些被写进小说里的女人,或许永远也不会看到米非的小说。米非躲藏在人群中,觉得安全。
  可是,这一次,米非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成了故事里的主人公,一个蹩脚的可怜虫?天还是那么热,这座城市遭遇了数年来罕见的高温,米非内心热浪翻滚,她只能来练瑜珈,只有挥汗如雨才可能降下她内心的温度吗?生活本身往往比米非的小说更加出人意料。没有真相的生活是虚假和难以想象的,可是对于生活本身,就算你早有种种揣测,真相揭开的一刹那依旧残忍无比。
  薛兆丰成了米非身体里的一根骨刺,动一下都痛彻心肺。薛兆丰依旧一天三个电话,早请示晚汇报。米非不动声色。
  薛兆丰的牙还在痛。每天傍晚,米非都陪他去社区门诊输液。可能是因为那根细小的针连着瓶子扎在自己的身体上而不是别处,让薛兆丰觉得有了可以要求别人的理由,于是,他跟个小孩儿一样,一会说液体快了手臂疼,一会说睡不着想找本书看。米非出乎意料地有耐心。就算是天气炎热,米非还是从护士那里要来盐水瓶给薛兆丰灌了热水,把输液管在瓶子上缠绕了摆好。又出去从书报亭买来《读友》,给薛兆丰把枕头竖好,在他舒舒服服看书的时候,米非端祥起他的脸。脸已经消肿了,薛兆丰的脸再次回到瘦削。一张没有特点而暗沉的脸,竟然也这样深不可测。米非小说里的男人大多棱角分明,或俊朗或肌肉黝黑或才华横溢,人总得有些特色才好让人记住吧。
  可是,就是这样一张普通甚至平庸的男人的脸,怎么也隐藏了这么多黑魆魆的秘密?并且穿行期间,游刃有余。米非觉得自己故事里的人物再怎么设置悬念还是简单了。米非对自己撇了撇嘴,我们已经过了纯真的年代,如果真的像彼此述说的那样简单得像张白纸,那才怪呢。薛兆丰从报纸背后看米非时,米非正出神地盯着输液器的小斛,专注得甚至有些冷峻。薛兆丰想,遇到这样好的女人,是该有个交待了,薛兆丰觉得自己是有福气的。
  薛兆丰不知道,米非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细长的手指,不要冲上去,把输液器从薛兆丰的手臂上拽下来,然后,把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薛兆丰瘦削的面颊。年龄不是白长的,眼周的细纹也不是无缘故攀援上来的。时光教会了米非克制,在不能取舍的时候索性放任自流吧。
  薛兆丰说了句什么,米非没有听到。薛兆丰伸手摇了摇入神的米非,“想什么呢,听不到我说话。”米非忽然冷冰冰、恶狠狠地瞪着薛兆丰说,我想让我的每根头发都强壮起来,劈开这肮脏而杂乱的生活。
  薛兆丰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米非,那张忽然失却恬静、温柔的脸,像是另一个人,让人如此陌生。
  能够面对敌人挥舞长剑的武士维拉巴德纳,是多么幸福啊!
 
  6
  自从妻子萨蒂死后,伟大的神湿婆一直处于冥想之中。
  其实,接完那个电话的第二天,米非就已经决定,让一切保持原样。米非不再独自练习冥想,激烈的愤怒像大街上时不时就会丢失的下水井盖,在不经意中张开大嘴威胁着米非。为了避免落入这样的危险中,米非只能在教练的指导下冥想。悠长、抒情的背景音乐中,想象自己躺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软软的,绵绵的,花香扑面而来。米非用的安娜苏许愿精灵淡香水,据说前味是柠檬、金盏花、哈密瓜味,中味是菠萝味,后味是后味白雪松、琥珀、白麝香或是什么味。冥想时,这些味道依次飘浮着,掠过米非,果实被摆放在草原上,花朵争相开放。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小溪从身边缓缓流过,远处一只小牦牛欢快地奔向它的母亲,
一只蛐蛐在草叶间蹦来蹦去……
  这样的冥想之后,米非才有勇气,让自己继续留在薛兆丰身旁。这就是生活原本的模样,它只是过早地向米非暴露了真相。米非对自己说。
  薛兆丰在脸消肿之后,开始做牙齿残根的根管治疗。于是,他频繁地出入那家口腔门诊。米非则开始进入日夜颠倒的写作时光,她曾多少次下决心,改掉这个毛病。又不是什么大作家,为什么弄得像伟大的人物那样?可是,写着写着就成了这个样子。当深晚安安静静的到来,窗外的灯不是一盏盏亮起来,而是终于一盏盏熄灭时,米非纷乱的思绪才开始沉淀下来,文学就是剥开茧,抽出一根根细长柔软的丝,米非小心翼翼地追寻着它们,试图用它勾织出一张结构精巧的网来,密不透风。在这方面,米非要向蜘蛛学习,它一夜之间就能织出一张硕大的网,上下翻风,不知疲倦。当那张网在第二日的阳光下灼灼闪光时,蜘蛛该多有成就感啊,米非感慨着。这个夜晚情绪若隐若现,此时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时候,米非怎么能让自己停下来?米非相信,这时候的自己,写出来的,都是有性情的好文字。
  天快亮时才停下来,关机睡觉。睡到近中午,起来照镜子,眼睛肿着,脸也肿着,可是,米非并不后悔。米非把这当做赠品,一个作家的赠品。
  米非还是紧锣密鼓地练习瑜珈,米非需要让自己的身体极度疲惫,这样才可以让自己不至于变得疯狂或是陷入不自觉的忧郁中。
  薛兆丰打来电话时,米非还是尽量陪他去看牙,按约好的时间,直接在诊所里见面。他们的约会渐渐浸透了八四消毒液的气息。也好,让人觉得干净一些。这家诊所有淡蓝色的吧台,淡蓝色的墙面,穿月白色穿行的医生,像一朵朵淡蓝色行走的云。薛兆丰的残根是左面下边从里向外数第二个牙,位置太靠里,不好操作。女医生给薛兆丰打了一支叫碧兰麻的麻药,如此好听的名字,正好适合这样如云的女医生用。不锈刚针管,闪闪发光,伸出纤长的针头。女医生说,这样细的针,只比蚊子咬疼一丁点。薛兆丰乖乖地张开嘴。
  女医生拿来长长短短的探针,不同粗细,螺旋形的针。举起一张小小的湿漉漉的X光牙片,那一团黑白的,轮廓并不十分清晰的阴影,在米非看来如同一种暗示。而女医生就在它的秘密指引下,将针一根根放入薛安知的牙根内,然后,反复用力抽动。在那小小的只放得下针的根管内作业,将发炎的残髓去除干净,让它通畅,以便在那个细小的孔里一层层填上药物。米非觉得,她简直就是个伟大的微型工程师,不亚于在一只米粒上刻出多少个章草字那样的伟大。女医生如此用力,仿佛要把纤细的手指,全部放进薛兆丰嘴里。薛兆丰的嘴角被口镜拉得通红了。
  治疗做完,脸不肿残根也不痛了。第二天,薛兆丰嘴角从被拉红的地方开始,却冒出一串串透明的小泡泡。这还不算完,这些小泡泡扩展迅速。它们很快占领了薛兆丰整个口鼻周围。薛兆丰大为惊慌,这些泡泡让薛兆丰面目全非。
  薛兆丰再次去输液,充满期待地看那一瓶瓶加了药的盐或糖水滴入他的身体,可是,每一次照镜子,薛兆丰都变得更加失望而焦躁。薛兆丰暂时躲在家里,给单位请了假。
  每天傍晚,米非继续陪他去社区门诊输液。病毒感染,应该可以不治自愈的,你不用太着急。米非说。望着薛兆丰那张残不忍睹的脸,有些地方的水泡已经溃烂,浓水流到的地方,正扩展酝酿着新的小水泡。米非忽然过瘾地想,谁说没有报应?
 
  7
  喜马拉雅山神女帕瓦蒂被神人们派去侍侯湿婆,不久,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帕瓦蒂生下了战神室犍陀。室犍陀长大后,杀死了恶魔塔拉卡。瑜珈体式战神室犍陀式就是因此而来的。
  米非总也做不好战神室犍陀式,因为她总是控制不住身体的左右摇晃。就算再斗志昂扬,你的身体得支持你,没有战神室犍陀那样的健硕,就乖乖做一个顺民吧。
  一周以后,薛兆丰的嘴角开始结痂并不再发展。米非说,看,疾病是有过程的,就算你不输液,它也到好的时候了。薛兆丰带着满嘴痂去上班,单位忙,他不可能休息到彻底好了以后。
  这段时间,薛兆丰除了看病就窝在家里,他跟电话里的那个声音的主人是断了联系了。揭露真相同样需要勇气,米非觉得自己如果不是战神,得过且过,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薛兆丰嘴上的硬痂,如同欺骗米非的标志。他佩戴着这份标志行走在他固定的轨迹上,并不自知。不久它将销声匿迹,如同没有发生过。
  在又一个凌晨到来之前,米非手里的中篇结了稿,米非删改了预先设计的结尾,她让故事里的主人公在一次轻松畅快的宴会之后死于车祸,酒精催促着他用自己的双手引领自己走向虚无,车子在平坦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为了躲避一条流浪的小狗,一连向前翻滚了三个筋斗。车里五个人,前排一位美丽却与他毫无瓜葛的女子陪他一起离开了尘世。后排的三人重伤,其中一人髋骨粉碎性骨折,可能一生再也不能站立行走了。
  故事就是故事,米非可以让他生也可以让他死。这是一个作家的骄傲。
  立秋以后,满街的行人继续保持着盛夏时的穿着,西瓜少了,门口的水果店卖起了刚上市的白粉桃,粉扑扑毛茸茸的,让人想起年方二八的女子,只是,今年的虫害大概重了些,这一个那一个的虫眼煞了风景。薛兆丰已经开始憧憬跟米非一起生活,想法很具体,壁纸要贴成什么花纹,要新添什么东西,要请什么人,要去哪里旅行,筹之已久,“你不可以再熬夜了。”薛兆丰要求道。
  米非小鸟依人地点着头。每个故事都要有结局,或喜或悲,米非对着镜子,在眼角轻微的细纹处涂上眼霜,谁为她逝去的时光负责?就算这个想法很无聊米非还是想要坚持。那个夜晚的电话,有时候,米非想,如果它没有响起,会是什么样?或许,它真的没有响起。
  在那位看牙的女医生给薛兆丰的残根打上桩子的那天,薛兆丰和米非在楼下的五谷粥屋喝了粥,一起回家。医生说薛兆丰今天不能咬东西。
  夜一点点的深了,薛兆丰和米非一起轮换着看那许多个频道的电视,被广告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电视剧情,越来越无聊了,薛兆丰才将米非揽入怀中。
  薛兆丰是个技术高超的手工劳作者,他细长的手指拨动琴弦一般在米非的身体上四处游走,等待着米非被奏响。
  没有了酒精的润滑,一切变得生涩和迟滞。米非想,身体并不像我看起来那样温顺,我并不是一架好琴,不是绿绮也不是焦尾。窗帘低垂,掩不住窗外的灯红酒绿。薛兆丰家的窗外,是这座城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玻璃窗传来“噼啪”的声音,下雨了,米非觉得它就像古诗词里雨打芭蕉的声音,薛兆丰坚持,想要在这个窗外有雨点敲打的时候弹奏琴歌《凤求凰》呢。
  恍惚间,有雾气从身体里升腾起来,窗外霓虹灯活色生香。米非闭上眼睛,也许还有几秒种就可以渐入佳境,她的电话急促的响了起来。
  这个时候谁打电话呢?
 
 

作者简介:王琰,女,祖籍辽宁沈阳,七十年代生于甘肃甘南。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著作《格桑梅朵》《天地遗痕》《羊皮灯笼》《莲花次第开放》,作品在《天涯》《散文》《诗刊》《星星》等刊物发表,并收入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