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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简牍——穆 河
兰州文联网 时间:2025-04-11
我们曾经寻找过那些年代。
它们与始皇帝既寿永昌的千秋一梦有关。当初秦人始祖伯益追随大禹治水,帝舜赐姓为嬴,其后人非子替周孝王牧马,获封秦地,都邑大体位于现在天水市清水县东北,这才有了嬴秦七百年基业。始皇帝奋六世余烈而终成一统,却在十数年内身死国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令人徒生浩叹。而在两千多年后,秦的遗迹又在嬴秦故地天水放马滩倏然重现,又岂非天使之然?放马滩古墓葬群的13座秦墓,出土了战国秦木板地图、竹简等400多件重要文物,它们在墓内积水的浸泡腐蚀下苦苦坚持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向后世的人们讲述嬴秦的千年往事?
放马滩出土的甲乙两种《日书》,用天文历法诠解生活事件,记述的不仅仅是秦国百姓的家长里短和生活禁忌,也体现了秦地学子的日者传承。《日书》不是简单的万年历,包含着深刻的五行学说和占星思想,一般的耕牧人家,妄图靠着这部书就来预测占卜,恐怕颇有难度。能熟练运用《日书》卜测,并敢于以《日书》随葬,其墓主多半就是个日者。而所谓日者,依司马迁《史记·日者列传》来看,多是通晓《易经》而祖述黄老之辈,其长处在于吉凶占候,被司马迁归为五行家之列。他们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而以趋吉避凶为进退之所,除了与道家颇有渊源,又岂非阴阳家之同流?《日书》流传于始皇帝统一中国之前,且在放马滩秦简和睡虎地秦简皆有发现,足可见所谓法家治国的秦政,竟另有一脉日者数术文化的余绪暗流涌动,这又是一种别样的精神风貌了。而放马滩和睡虎地这两处名称独特的发掘地,若以日者的观点看,怕也是大有玄机。
除了甲乙种《日书》,放马滩秦简还出土了8枚《墓主记》,记述了一个叫“丹”的人死而复生的传奇经历,“丹”是魏国大梁人,因为伤人而自杀,后来他的上司魏将犀武为了救他,向主管人寿命的神仙司命史公孙强祷告,公孙强便指使一只白狗把“丹”从坟墓中挖出,并在墓上立了三日,这才使“丹”死而复生,随后“丹”跟着公孙强到北地郡住了四年,才能听到鸡鸣犬吠,开始像正常人一样饮食。公孙强复活“丹”的一系列操作,涉及异兽、方位、时间等因素,应该是一种方术,其说虽然离奇,但根据竹简的内容,这一文稿是邽县县丞上报给御史的正式文件。御史是战国时期各国的史官,具有一定的文化权威,有些御史还承担了监察的职责。死人复活的志怪故事上报给了御史,恐怕在当时也产生了一定的轰动效应。而“丹”其人,是否会因此被召进宫中觐见呢?嬴政九岁回到秦国时,又可曾听闻这一故事?以方术复活死人,这又岂非始皇帝求长生故事之滥觞?
它们也与张骞凿空西域的无上使命有关。西汉的金牌大使张骞两次出使西域,打通了西汉去往中亚、西亚、南亚诸国的开放道路,这既是经邦济世之要事,也是会通中西之伟业。在河西故地,先后发掘出了居延汉简、悬泉汉简、居延新简等大量汉简文物,反映了西汉时期政治、军事、边防等诸多方面的内容,可说是汉代丝绸之路经济社会和边关生活的珍贵标本。尤足称道的是,这些汉简还讲述了许多外交故事,包含了很多中西交往的时空讯息。比如,悬泉置曾出土《折垣王献狮记》这一木简,详细记载了折垣王派使者向西汉朝廷进献狮子的事迹,这一事件不仅为“狮子西来”之说提供了最有价值的文献依据,更是首次证明了“折垣”这一国家的存在。以往最早提到狮子的史书是《后汉书》,曾记载过东汉章帝从大月氏和安息进口狮子,而悬泉汉简将“狮子西来”的历史提前到了西汉,这可说是生物非自然力迁移的生动例证。而“折垣”这个国家,此前并未在任何史书中出现过,许是该国太过弱小,竟被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然而他们却拒绝默默无闻,最终以献狮子这一举动,重新在历史上写下了重要的篇章。
同样出土自悬泉置的汉简《康居王使者册》,记述了中亚康居王使者一行人来到汉廷进献骆驼的故事。这一行人不辞辛苦自西远来,一路从敦煌来到酒泉,结果却衣食无着、无人管护,酒泉太守还妄自把使者带来的肥壮的白骆驼评定为瘦弱的黄骆驼。使者一怒之下,一纸诉状告到了中央。汉廷对此非常重视,立即要求敦煌太守查清此事,并及时上报。这一事件不仅反映出康居国与大汉朝交往之密切,更体现了汉廷关怀友邦使者、注重外交礼仪的大国气度。从另一层面来说,这也有力地证实了,自张骞凿空西域以后,他所构建的中西国际交流体制机制,被后续的汉廷统治阶层很好地继承和发扬了下去。
居延汉简中有一则简文也很有意思:“皇帝陛下,车骑将军下诏书曰:乌孙小昆弥乌就屠……”这则简文的历史背景是:汉宣帝派郑吉为使都护西域骑都尉,西域都护府设在乌垒城,管理西域的乌孙、大宛、康居等36个属国。后来乌孙内部王族争夺王位,一个叫乌就屠的王子自立为昆弥。昆弥,也就是乌孙王国的执政者名号。为了调和乌孙国的内部矛盾,汉宣帝特下诏书,立另一名王子元贵靡为大昆弥,立乌就屠为小昆弥。而通过汉廷调停的相关信息,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其一是,西汉政权对于西域诸国是有统治力和权威性的,诸多国家都归属于汉廷;其二是,西汉政权有权力干涉西域属国的内政,并且,这一举动为对方政权所接受。后来的后来,西域发展为50个属国,且均接受汉王朝册封。这一流变表明,西汉朝廷的外交政策一以贯之,对西域的统御能力也在不断增强。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说,西汉进一步巩固和拓展了“张国臂掖”的“武功军威”。
差点忘了大名鼎鼎的解忧公主,汉廷所立的乌孙大昆弥元贵靡就是解忧公主的儿子。这个高贵又可怜的女人是乌孙复杂政局中最大的牺牲品。她是刘交的后裔,为了和亲政策,远嫁乌孙前昆弥军须靡为妻,后来军须靡去世,他的堂兄弟翁归靡继位,她又按照乌孙的习俗,改嫁给了翁归靡,翁归靡死后,军须靡与匈奴夫人所生子泥靡继位,她又嫁给了泥靡。后来解忧公主历经种种磨难,终于在晚年回归长安,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短短两年温柔岁月。解忧公主是伟大的女性,她为汉廷解除了外战之忧,但她又如何解得了自己的万古忧愁呢?她的一生服从于政治需要,多次改嫁乌孙贵族亲属甚至子侄辈,这是违背汉族文化传统和她的个人意愿的,但她的个人感情在强大的国家意志面前又何足挂齿呢?这小小一册简文静默无言,却隐藏了多少人的爱恨情仇?
它们更与张轨尊晋保宁的凉州勋业相关。张轨是晋代凉州的大儒,长期担任凉州刺史,他生逢乱世,而能据有凉州十数年,对内平定内乱、收容流民,对外拥戴晋帝、抗击汉赵,浓墨重彩地书写了凉州历史上最辉煌灿烂的一页。当时的西晋政权在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的轮番冲击下大失元气,匈奴政权汉赵国的大军所向披靡,刘渊、刘聪父子追尊蜀汉刘禅为先帝,借着汉的名义收拾人心,先后俘虏并杀害了晋怀帝及晋愍帝,最终灭亡了西晋王朝,天下随之大乱。在那个漫长的黑夜,千千万万百姓饱受各路铁蹄的践踏,多少繁华的古城经受了无情战火的摧残,瑟缩的老弱妇孺在无数支骄兵的肆虐下更是只求苟活一时。但在张轨治下的凉州,经济繁荣而人文荟萃,士人兴学传道,布衣务本安居,将士竭诚效命,是当时五胡乱世之中难寻的一片乐土。能在战火纷飞的荒芜世道里开辟这样一处“桃花源”,张轨也可说是“乱世之英雄”了。
2010年,甘肃张掖临泽黄家湾滩出土了一批被命名为《田产争讼爰书》的晋简,生动地呈现了当时凉州地区的社会治理情况。《田产争讼爰书》是晋愍帝建兴元年(公元313年)临泽县当地政府一场田产纠纷的审理记录,案件具体内容是:曾担任“故郡吏”的孙香告发堂兄弟孙发、孙金龙仗着人口众多,恃强凌弱非法侵占了自己的田产。此案最终的判决是,官府认定兄弟几人相互诬告,各杖“百五十”,也就是说,面对一团乱麻的田产纠纷,官府采取了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一场官司并无胜者。但从这场民事纠纷可以看出,当时的凉州政局十分稳定,民众完全可以依靠官府解决个人的经济纠纷。而且,依据这份审理记录,当事人孙香、孙发、孙金龙三人曾经数次分割田产,他们的祖母生前曾将孙金龙的六十亩田割让给孙发,后来家族宗长孙丞给另一已经死亡的同宗叔父孙翘指定了继承人,又将孙香、孙发的田分别切割出四十亩给孙翘的后人为嗣,这几次田产分割数量都在四十亩至六十亩之多,可见孙氏家族家大业大、田产众多,且均有经营,如若田产荒废,几位兄弟也大可不必如此争吵。如果当时的一介小吏都能有这样优渥的家境,普通百姓想来也不至于生活得很辛苦了。而这一年,张轨已是油尽灯枯,他的生命之火彷如在疾风骤雨中一样摇动不安。第二年的五月,张轨便撒手人寰,遗言曰:“文武将佐咸当弘尽忠规,务安百姓,上思报国,下以宁家。”上述的这份审理记录,何尝不是张轨“务安百姓”这一理念的真实写照呢?在张轨如风中残烛的晚年,凉州的社会生活竟然还能如此安定,实在是令人感佩莫名。
癸卯年良月,在兰州马滩文化岛,在新建的甘肃省简牍博物馆里,我发现了上面的这些故事。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简牍,我们会丢失多少珍贵的角落?我们拥有二十四史,但在那汗牛充栋的钦定史料背后,我们还能找到多少细节的真实?我们也拥有其它各类或官修或私撰的史志别传,但在那一言独断的话语权威背后,我们又能听到多少庶民的呼喊?甘肃贵为简牍大省,发现和出土的历代简牍有7万多枚,正是这些不同文字书写、不同字体呈现、不同材质制作、不同地区出土的简牍,生动展现了各族士民的交流往来,完整记录了秦汉边关的政务程式,真实传递了普通将士的乡情家恨,直观反映了黎民百姓的喜乐哀愁,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去掉滤镜的、更为粗质的历史。
我们必须热爱简牍。这些在地下沉睡了几千年的文明记录,传递着中华民族所特有的一种倔强的精神,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精神,我们才能在灾难和战乱的无数次冲击下岿然不动地保持住先人传承下来的一丝风骨和一点特色,面对这个答案在风中飘扬的艰难时世,率性地昂起依然高贵的头颅,一点点地重新拼凑出人类所共有的理性和良知。
要感谢甘肃简牍博物馆的先行者们,他们从1986年开始,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简牍保护这一伟大事业之中,在极其艰苦的工作环境下,创造性地开展了大量的整理和研究工作,也为这批宝贵的人类遗存提供了更多向外界展示的机会。直到2005年以后,他们的事业才引起了社会各界更广泛的关注,争取到了更多的人力物力支持,将这项光荣而美丽的事业继续发展了下去。
而今,甘肃简牍博物馆新馆已正式开馆,放马滩的绚烂过往在马滩文化岛重启辉煌,这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儿了。
【作者简介】穆河,原名张志焱,作品见于《都市生活》《金城》《甘肃日报》等各类报刊,文学评论收录于《批评与创作的对话》《文学教育新视野》等书。